三星堆鸟脚人像
苏宁/文
三星堆鸟脚人像是一尊残缺的青铜铸像，上半段是人体的臀部，下半段是一只鸟，鸟身又是人腿的延伸，下面长着鸟脚（爪）。它通高81.2厘米，上部人体残高31.2厘米，采用软铸法将两部分连接。它的腿部纤细有力，臀部丰满而有弹性，通体饰有符号图案。上部已被齐腰截断，至今未能找到。由于它的美、它的残缺，人们称之为“东方维纳斯”。久久观之，鸟脚人像使人产生一些疑问，产生一种想要破译它的冲动。或者说，一种审美冲动。
女神雕像丰硕变纤细
鸟脚人像之所以被称为“东方维纳斯”，显然二者在外形上有相似之处。但西方的维纳斯有一个漫长的演化系统，可以追溯到两三万年前的原母神。据艺术史家考证，公元前五世纪以后，开始出现半裸的美神阿芙洛狄特雕像。公元前四世纪以后的希腊时期，早期巨腹丰乳的原母神演变为多姿多彩的维纳斯。法国出土的列斯扑格维纳斯像用象牙雕成，纤巧袅娜，颈部细长、鼓腹，双腿合一成锥状，像极了三星堆鸟脚人像的锥形腿。它们都有着纤细的腰身，雕琢细腻的臀部，动作自由。更巧的是，它们都有一双相似的腿，双腿合一成锥状；不同的是，鸟脚人像腿部开始化为鸟。
有趣的是，在我国辽宁牛河梁红山文化女神庙与积石冢群，迄今为止最早的中国石器时代雕像中，也出现了体现出裸体、丰乳和肥硕的史前维纳斯特征的“女神”雕像。从红山文化的史前女神石雕到三星堆鸟脚人像，从原母神到阿芙洛狄特雕像，不约而同地经历了由丰硕趋于纤细的变化，二者的变化轨迹惊人的一致。现存于卢浮宫著名的断臂维纳斯（米洛的维纳斯），神貌近似于标准的美人形象。鸟脚人像与较后期的维纳斯像，或缺身躯或断臂，都是残缺的，却都极富动感，从各个细部和情态上有效地传达出活力与魅力，远离了静态的丰美、肥壮。维纳斯有明确的功能指代“爱与美神”，而鸟脚人像神秘的形态，让我们产生更多的疑问。这个具有绝世之美的神秘存在，到底是什么呢？
人鸟同一古蜀先民的鸟崇拜
希腊神话中的“爱与美神”维纳斯，其源头是双性同体的神。鸟脚人像同样是两性同体，但与早期维纳斯突出母性特征不同，其突出的是臀部及腿部线条中的女性特征。它身着带纹饰的紧身裙，是女性特征；但从其骨节的粗大，腿部关节的硕长有力来看，又具男性特征。除此之外，鸟脚人像还有一个重要特征，即人鸟同一，这是古今中外雕像中独特的一例。说它是人，其实很不完整，从残存的像体来看更像鸟；但说它是鸟，上面的腿、臀又是传神的人体。鸟直立，鸟头又是人的膝部，这种造型极为少见。人踏在鸟头上，给人以“马踏飞燕”的联想，似乎为了某种平衡，抑或是美的造型，人腿自然延伸至脚部化为鸟，又让人产生“美人鱼”的联想，美人下面化身为鸟。到底是人化鸟，还是鸟化人呢？
可以推测，鸟脚人像的脚不是人类的脚，而是一只鹰隼一类的鸟顶起了人。其形状的奇异似乎告诉人们，它属于一个神圣的天神。这就使人联想起简狄吞食玄鸟卵而生商祖契的神话。三星堆各种材料、各种造型的鸟类造型雕像数以百计，尤以青铜鸟最壮观。它们大多为装饰性的物件，如铜树上的立鸟，铜尊、铜树上的鸟形挂件、饰物等，还有一些小型铜鸟。它们种类繁多、造型精美、千姿百态，或抽象、或写实，集中反映了鸟在古蜀先民心中的地位。
鸟崇拜是古蜀先民诸神崇拜中的主神崇拜。《山海经》说，“扶桑”上有日，“十日”为十鸟。在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鸟的形象逐渐演变为代表太阳的“金乌”。中国古代神话中，太阳与鸟联系紧密，鸟崇拜与太阳崇拜合一。《淮南子·精神篇》言：“日中有乌。”这“三足乌”就是神鸟太阳的象征。金沙的太阳神鸟似乎为此作注。这个传说与鸟脚人像之间也有内在联系。《山海经·大荒东经》说：“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鸟”。十日是天帝帝俊之妻羲和的十个儿子，羲和就是地母神，儿女从地母体中诞生，又回归母体的运动，产生日夜更替。其诞生之处东方称为“东母”，回归之处西方，则成了“西母”。地母的不同身体部位在神话中人格化为两个母亲，其口部的吞咽便可导致怀孕和生育。而地母吐纳十日而生日夜的传说，与简狄吞鸟卵而生商祖契的传说如出一辙，日与鸟相通。
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三星堆及蜀地许多地方出土的青铜神树上，均有鸟立于枝上的现象。三星堆二号坑出土的大青铜立人像，被认为是头顶太阳的蜀王杜宇之像。联系到《山海经》“扶木上有日”“有鸟”的记载，是否还应该有一尊鸟神（日神）的雕像？鸟脚人像如果完整，应该是一尊以鸟化人，或以鸟载人，鸟、人、日合为一体的神像。那么谁配做这样一尊神像呢？它的地位可能比青铜立人像更高。从鸟脚人像通体流畅的神韵中，我们完全能感受到超然度外的王者之风，卓尔不凡的通灵之气。
狞厉之美与神秘之美
三星堆纵目青铜面具、铜头像，其神多怪异，其态狞厉，其状如饕餮。这些狞厉的青铜器，是先人对自然界和自身的认识处于原始水平时，对其祖先神化加工的形象写照，即“人心营构之象”，目的是要反映这些英雄人物不平凡的神奇诞生和巨大的历史使命。它使我们联想到著名的商鼎和周初鼎、兽（人）面钺。这些变形的、风格化的、幻想的、可怖的青铜面具（铜像），呈现出的是一种狞厉之美。
鸟脚人像则不同，它不是“超人”化的，它是“人化”的。在它身上，遍体流露出人的气息：人的形体、人的韵味、人的比例、人的装饰。无论鸟脚人像上半部的腿部造型，还是鸟的造型，分开来看都是写实的，每一个细部的处理都是那么精细。但是它们组合在一起，却截然相反，异常抽象、异常怪异，而美就在这当中显现，其特有的神韵在这当中传递出来。在众多夸张变型、怒目圆睁、口眼宽大的青铜面具、青铜人像中，鸟脚人像鹤立鸡群。尽管它没有如炬的目光，没有完整的身躯，但比任何雕像更接近人的理想造型，更具有人体美的典范。其写实的个性化特征，正是对这一时期青铜艺术的一个重大突破。
鸟脚人像在造型上的突破，在于它的自由不羁。其修长的腿上似乎穿着一条优美的“紧身裤”，富有弹性的臀部似乎套着一条“紧身超短裙”。其想象多么随意，装饰多么大胆，完全消解了神的功能，符号的意指。它是升腾的、自由的。这一点，即便维纳斯也望尘莫及。维纳斯中规中距地由丰乳巨腹步入纤腰细腿，也仅仅是外形的变化，哪里有鸟脚人像的空灵与自由？神灵世界是现实世界的变相投影。蜀人构想的太阳神不仅有纵目的青铜立人杜宇，还应有动感十足的鸟脚人像，随时都能自由地腾空飞翔，追逐太阳。
鸟脚人像在功能上的突破，还在于同实用器物分开，审美功能从实用功能剥离出来。而它的表面镌满花纹，则是同时期青铜器物的一个重要突破。其表面纹饰呈带状排列，是商后期青铜器物的特点，但呈阴阳交错的凹凸排列，通体流畅，则是其独特之处。图案中有写实的云纹，非写实的兽面纹，鱼纹、鸟纹、人体纹，还有抽象的几何图型、具象的花纹，繁复而不杂乱，精致而不失简约。从任何一个角度看上去，都是那么粲然；从任何一个平面观之，都是那么华丽。毫不夸张地说，它是世界青铜艺术中的精品。纹饰、形象上的变换花样，使之具有了全新的性质、内容和含义。
鸟脚人像曾经红黑杂错，浓墨重彩，出土时还可见到器身朱砂与黑彩描绘的痕迹。绘塑结合是中国雕塑的传统，蜀人不满足于青铜的单一色彩，而追求色彩的丰富、视觉的美感。如色彩不足以表现，甚至点缀以珠宝、海贝、金帛。青铜立人像有之，疑为王公贵族的金面人有之，鸟脚人像更不一般。从其技法的巧妙、造型的精美、纹饰的繁复来看，它绝不是一尊普通的神像，它的残缺更唤起人们无限的联想。
在鸟脚人像不足一米高的铜像表面，缀有多个纹饰图案，迄今还没有人能破译，但我们可以从形式和气韵上欣赏它的美。这些活生生的、流动的、图画般的纹饰图案，不同于商代早期青铜纹饰狞厉厚重、尖利直拙，它们用凹凸之变、高低之变、强弱之变，显示出富有现实生命感、力量感的东西，表现出富有生命暗示和表现力量的美。通体看去，行云流水，骨力追风，有柔有刚，方圆适度。它让人们看到，如火烈烈的蛮野恐怖已成过去，饕餮时代结束了，理性的、纤细的、人间的意兴趣味正在到来。与三星堆其他文物相比，鸟脚人像造型由严正而奇巧，器形由厚重而轻灵，刻镂由定式而繁杂、多变、神秘。它以接近生活的写实面貌和自由生动不受拘束的新形式，暗示青铜时代一个高峰的到来。
声明：转载此文是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来源标注错误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作者持权属证明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及时更正、删除，谢谢。邮箱
